我 的 高 僧 表 哥
丹增 2015-08-06
配图/弓长博
陈旧的袈裟僧袍,补丁摞补丁,用了50多年的木碗被磨得铮亮。而为他建的朴素灵塔,就像他活着的时候,褴褛的衣衫包裹着一个坚韧虔诚的灵魂。 文 | 丹增(中国文联副主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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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1)
我和表哥先后进了同一个寺庙,拜同一个活佛为师,在同一个经堂习经礼佛,后来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。
今天是藏历七月初五,是佛祖讲经传法的吉祥日。中午刚吃完饭,老家表弟来电话,我表哥的灵塔修建完工,已经开光,供奉在他所在的贡萨寺大经堂西侧,坐北朝南。是高兴、还是难过说不清楚,心里感觉,似乎是一块宝贝丢失了,一棵熟透的果实落地了,一座洁白的雪山显现了,一个圆满的佛子攀着天梯或踏着彩虹或渡着航船走向了彼岸。
表哥是我妈二姐的三儿子,生于1936年,记不清哪月哪日生,普通藏族家庭不记生日,记住的是下雪的时候、草青的时候或是割麦的时候之类的标记。据说表哥是秋收前后生的,俗名边巴,可能是星期六生的,因为边巴在藏语里是“星期六”的意思。当他入寺学佛时,取法名——贡觉曲杰桑布,意思是佛祖传法的善智。这名字和他的一生相配相称。他3岁时,被父母送到我家,跟随我父亲学习藏文和佛学常识,8岁被送到贡萨寺剃度为僧。
人生没有源头,也没有尽头,就象万物在湿润的土地里,不知不觉中接受阳光,没有选择地结出各自的果实。人生也像幅地图,图上有你可选择的好多条路,但没有说明你该走哪条。上世纪50年代,我和表哥先后进了同一个寺庙,拜同一个活佛为师,在同一个经堂习经礼佛,60年代初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。我是在解放军的引领下,脱下僧衣,穿上汉装,离开寺院,走出西藏,到了内地,进了院校。而表哥身不离袈裟,手不离佛珠,口不离佛祖,终于成为一个精通五明、佛学造诣深厚、佛教戒律严明、修道高风峻节、潜心修证般若大法的高僧。
去年九月的一天,我接到表弟从寺院打来的电话,说表哥病重,寺庙僧侣、信徒百姓、亲朋好友十分担忧,为他的康复,喇嘛们祈诵经文,敬香点灯,信徒们磕头转经,祈求保佑,而亲朋好友争着要为他请医生看病,找药打卦,整个家乡都在为一个高僧的病焦虑、操心。
我问我表弟,表哥病重后怎么说的?表弟说,表哥在一次做完佛事活动后,对着周围的僧侣说,肉牛被牵往屠宰场的途中,只要看见青草、河水,抓住一切机会吃一口,饮一口,对即将死亡的命运浑然不觉。我们修行了一辈子,要明白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生物是只生不灭的,所谓人的诞生,只不过是死亡的反面,有生必有死,人生象一道门,从外看是入口,从内看是出口。既然做完了自己这一辈子想做的事,那么就可以快乐地迎接死亡的到来。
我沉思许久,表哥面对可能发生的不测,精神镇定,明心见性,超越心灵,使我敬之若神明,仰之若日月。可是血缘亲情,世俗影响,我怎么也不忍心就此而已。
我立马打通表弟的电话,告诉他,请转告表哥,是否需要我从那曲或拉萨请个医生看一看,或能否到昆明这样医疗条件较好的地方治一治。
我按常理推测,表哥所在的寺庙海拔在4200多米,空气稀薄,加之长期不食肉类,过午不食,可能缺乏营养。我在家里翻箱倒柜,找来西洋参、铁皮枫斗、螺旋藻之类的绿色生物制品,从邮局快递寄去。过了一周,表弟又来电话,说寄来的药品收到了,表哥只吃了三粒螺旋藻片。这也不是因为治病,而是为了还一份从遥远的地方寄药的情义,不然对不住你。表哥说,脸上起皱纹,头上长白发,牙齿脱落,手脚渐不灵,思维渐迟钝是最正常不过的自然现象,没有不灭的金刚,没有不死的生命,没有不熄的油灯,要是我哪天走了,就象一盏油灯点亮另一盏油灯,也许是天鹅飞入莲花湖中,不是悲痛,而是喜悦。我病了,不给他人添麻烦,我死了,如果不给他人带来悲伤,那我才算修得正果。如果未来兄弟俩能见一面,也算是缘份。听说,从此他不看医生,不吃药品,平静打坐,瞑目修行。
我知道一个真正的修行者,从他剃度受戒那天起,就皈依了佛、法、僧三宝,在上师的教导下修习死亡。由此,当死亡来临的时候,心里没有任何痛苦,就象有人保护你过险关一样。一个严守佛教戒律的人,一般脱离了贪欲私欲的恶心,因此,你没有杀生过,不存在仇恨的报复;你没有偷盗过,不存在抓捕的报复;你没有妄语过,不存在离间的报复;你没有邪淫过,不存在恶语的报复;你没有贪欲过,不存在嗔怒的报复……因果业报,灵魂转世,死亡只是涅槃寂静之相。这是藏传佛教的一个特殊的教法,我们藏族认为“先知死,后知生”,与汉文化“不知生,焉知死”,在探寻生死观上迥异。佛教认为死去的不过是肉体,灵魂则是永在的,一个修行者的死亡只不过是更换一个纯洁的身体,高尚的灵魂将永在人间。
(2)
他的卧室兼修行室,约9平方米。他这一生都没有躺睡过,没有仰卧过,几乎所有修行的高僧都是这么度过漫漫长夜。
国庆大假我在北京参加一个会议,但因惦记着表哥的病情,便终日惴惴不安、坐卧不宁。会议一结束,我立即买了一张直飞拉萨的机票,5点钟起床,直奔机场,飞行了4小时后,中午11点到达拉萨机场,然后转乘丰田越野车,继续前进。
我已经三年没有回过西藏,西藏的秋色是世界上最壮丽的景观,蓝天明净高爽,白云浅淡悠闲,绿草吐露黄丝,河水清澈明净,雪山庄严广袤。汽车一会儿翻山穿云破雾,一会儿穿谷趟水走石,一会儿爬坡轰鸣尖叫。我在寂寞的车座上,梳理心绪的悲凉,深沉的秋景,沉重的旅途,就象生命的过程,激越到安祥,绚烂到平淡,喧哗到寂静,属于你的不是刻骨的悲欢与伤痛,而是永恒的平和与宁静。
太阳落山了,月亮出来了,星星布满夜空,午夜11时,才到我家门口。再也没有公路,我连家门也没有进,骑上表弟备好的马,趁着融融的月色,继续沿着十多公里的山坡走向我表哥所在的寺庙。这条道路我再熟悉不过了。50年前,我每年平均要走上十多趟,哪里有几条沟、几个坡,哪里有几颗大树,我至今记忆犹新。可时代的变迁,家乡的变化,一切显得那么生疏,踩一脚要小心翼翼,抬一头要慌慌张张,终于跨进寺院的大门,鸦雀无声的寺院的静谧,令人起敬的寺院的庄严,消除了我18个小时的旅途劳累,我按照佛教礼仪,先到大经堂,点香磕拜,再去到经历了70多年风吹雨打的古朴僧舍。
表哥的僧舍是土木结构,以传统的木头夹扳中脚踩、棍棒冲压泥土垒起墙壁,看起来粗糙简单,却坚固得炮弹都打不垮。这一楼一底不到80平米,楼下是堆柴禾用的,楼上一间是经堂,供奉着本尊玛尔巴和米拉日巴佛像,其余是孤本、善本、手抄本大小不等的各种经书,沿墙垒起的,摆在桌上的,堆在佛龛上的,躺在窗沿上的,不知有多少,20来平方的屋子里除了三尊佛像就是经书。隔壁是他的禅室,确切地说是卧室兼修行室,约9平方米。
我掀开门帘,看见表哥盘腿端坐在四方形的木床上,那与其说是木床,不如说是木框,后背有个靠板凸起来。他这一生都没有躺睡过,没有仰卧过,几乎所有修行的高僧都是这么度过漫漫长夜。表哥一幅白净消瘦的庄严法相,宽广的脑门闪着亮光,佛法的微妙,佛像的慈善从这里通达心底,佛经中说的慧眼就在这个部位。他干枯的嘴唇微微颤动,上三宝祈祷,下众生保佑,美妙动听的佛语从这纯洁的口中祈颂,细长有力的双手拨弄着已磨成大小不同的佛珠,超越心灵的禅舍修炼、脱开体能的瑜伽功夫就靠这双手结合的姿势中揭示。他微闭的双目凝视着对面墙上挂着的《极乐全境》唐卡,仿佛已做好了一切准备,镇定自如地走向没有战争、没有仇恨、丰衣足食、鲜花盛开的极乐天堂。我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,说了一声:“表哥我来了”。
他的脸上泛起慈祥笑容,额头上更显出一层层经书夹板似的纹路,浓密伸直的寿眉像成熟的青稞麦芒,双肩垂落着鸡冠黄帽的肩条。我紧张的心寂静了,惋惜的心慰籍了,情感的心敬仰了。死亡是公平的,是必然的,不同的人对死亡有不同的理解,不同的态度,一个终生修行大圆满法的瑜伽上师眼里,死亡正是成就佛果的契机,没有丝毫的恐惧与忧伤,而是一种喜悦的等待。
他终于开口了:“你是从这里走出去的,回来看看很好”。说完又闭上眼睛,深思了片刻。双手从跏趺坐的定结上抬起,合掌当胸,脊背挺直,嗫嗫颤动着的嘴唇口诵偈语,凝望虚空片刻,观想冥思,自在专注、自然入定,轻松坦然中祈祷三宝,护佑众生平安,也保佑表弟如意。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功德,也是唯一给我的礼遇,给我的回报。
我从寺院回到家里已是深夜一点半了。算起来从首都北京到青藏高原大川长谷中的这穷乡僻壤,空陆两种交通工具19个小时,行程6000多公里,为的就是与表哥见一面。
一觉醒来,满屋子烟雾腾腾,牛粪火的芳香,酥油茶的青香,青稞酒的醇香,弥漫着久违了的乡情。我起身推门,站在阳台上,阳光明媚,天空蔚蓝如拭,空气清新甜美,这就是我魂牵梦萦、呱呱坠地的剪脐之地,淙淙吸乳的还童之乡。远处,那拉神山顶戴银冠的雪峰时隐时现,分不清哪是云朵哪是雪山。近处,怒江带着天神的光辉冰清玉洁,泛着闪闪绿光从家门口缓缓远去。看村东横着的那道山梁,那高低错落、粗细参差的柏树林间,隐约可见座落在雪山脚下,怒江岸边距今6百年历史的贡萨寺金顶。似乎当年那熟悉的悠扬的钟声,跨过江河,越过山梁,穿过曙光,在耳旁回荡,悦耳的音波如同高山清泉、林间溪流般清脆婉转,一种怀旧、激越的情绪,促使我直奔山梁,来到插着黄、白、蓝三色经幡、象征长寿如意的“拉孜”石堆旁,久违的贡萨寺便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眼前。寺庙坐落在雪山脚下伸出的似象鼻的山坡上,金顶是寺院等级象征,闪着光芒的金顶,告示信众这里是解脱恒乐佛土的入口,朝拜者须沿着围墙排列整齐的转经筒,口念六字真言,心想三宝善法,手转殊胜经筒,才能证得佛果。寺院背后的天葬台,四周插满招魂的白幡,不远处,秃鹫在山上盘旋,告示人们灵魂不灭,转世再生,这里可通天国。
我表哥不管风云变幻,不管沧桑演变,以自己的虔诚、纯真、笃定的信仰,在这里守候了70年。1959年初,他年仅24岁,已经学完了五部大论,梵文、医学、历算都达到了很高水平。这年的藏历3月15日,是一年一度贡萨寺最为壮观的传经辩经法会,是骡子是马,这时要蹓一蹓,是孔雀是稚鸡,这时须展一展。我表哥独坐在大经堂左侧的辩经场那四方形的草垫上,四周坐满十个部落所属的12个寺院的近千名高僧,面前站着12位推选出来的考问僧官。他们腰緾袈裟,手拿佛珠,一会儿拍掌,一会儿单腿踏地,提出连珠炮似的问题。表哥不慌不急,镇定自如,思维敏捷,随机应变,引经据典,对答如流,引得满堂喝彩。他不仅获得格西学位,而且经众僧推举,日旺活佛任命,担任了任期3年的贡萨寺诵经师,这是仅次于活佛的学位头衔。在他升堂的庆典仪式上,他身披崭新的黄色袈裟,脚登象征学位的五彩靴子,头戴锦缎绣制的五佛冠帽,在手持彩箭的僧童引导下,走出僧舍,寺院众僧左右排成两队,法乐齐奏,佛旗招展,被簇拥着进入大殿,坐上法台。我从心底既敬佩表哥超人的学识,也羡慕他威严的法相,暗暗下定决心,把表哥作为榜样,把终生当个领诵师作为奋斗目标。
配图/王力
不久,形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,西藏解放了。一批头戴五星,腰挂手枪,身背行李的解放军进驻贡萨寺,听说是一个排,任务是做上层喇嘛的统战工作。我的经师是寺庙的主持活佛,当然是头号统战对象,他的府邸宽敞险要,有许多空房子。这支队伍租借了所有空房住下。我看到这些人,整整齐齐,有模有样,饭前排队唱歌,饭后清扫庭院,与先前听说的青面獠牙、心狠手辣截然不同。我便主动接近他们,感情和信仰一样具有引力,距离近了,看到的印象,可以流入血脉。我那时童心未泯,厌倦了黄卷青灯、闭关坐禅的日子,向往另一种榜样,奋斗另一个目标。我决心跟解放军走,在向表哥告辞时,他的伤感、惋惜、痛心,都表现在夺眶而出的泪水里、微微颤抖的手掌上。他把一双五彩靴子送给我。按照家乡的习俗,这包含着走入他乡的游子,不忘故土乡亲,即便异乡创业建功,也要把脚印留在佛门。这是最高最亲的礼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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